制作95期，他在阁楼写出杂志版“安妮日记”
●撰文 吕若兰 编辑 曹颖
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叙事者，他们观察、感受、体验、记录、写作，成为漫长历史的区块链中不容篡改的节点。
丝缕阳光穿过阁楼的小窗，在灰尘中形成一道光束，是这狭小房间里难得的光亮与温暖。
一本袖珍小册被捧在手中，手掌几乎能将它掩住，透过手指的缝隙，依稀能看见封面上的贴画，蒙太奇式的跳跃连缀成极具表现力的画面——
男人将沉重的铁箱扒开一丝缝隙，探出头来。他戴着密封面罩，伸手将通气管送向面罩上可供呼吸的气口，面罩左侧的气压表在不稳定的变动中定格，似乎终于得以在洁净的空气中获得喘息。贴画上方写着数字：1943。
1943年，纳粹德国加剧了对犹太人的迫害和驱逐，越来越多的犹太人被抓捕，驱赶至奥斯维辛等集中营。
同一时间，德国犹太平民柯特·布洛赫(Curt Bloch)躲进了荷兰境内一座砖房的阁楼之上。1943年8月至1945年4月，他在这处“密室”里，连续制作了95期杂志。那本袖珍小册正是其中一期。
时隔近80年，记录了这段历史的95期杂志被公开，集结成作品《Het Onderwater Cabaret》 （暂译为《水下歌舞厅》），于2023年11月在荷兰出版。2024年2月至5月，柏林犹太博物馆将举办名为“我的诗歌就像炸药”的展览，展出其中的画作和诗歌。
荷兰语“Het Onderwater Cabaret”取自俚语“onderduiken”，即“深潜水中”。就像布洛赫的创作过程，藏身阁楼的幽暗岁月中，制作并发行每一期小册子，躲开法西斯恐怖主义的视线，穿行在犹太人群体中间。
阁楼中的诗
Hyenas and jackals
（鬣狗和豺狼）
Look on with jealousy
（目光赤裸尽显嫉恨）
For they now seem as choirboys
（但它们看起来就像唱诗班的男孩）
Compared to humanity
（同人类相比）
布洛赫并不是天生的创作者，他未曾学过视觉设计，亦没有文学背景，能够成为95期杂志的“父亲”，大概是因为：正义本身并不需要学习。
布洛赫
1933年，阿道夫·希特勒成为德国总理，那时25岁的布洛赫正在德国做着法律助理工作。在希特勒反犹太主义言论的刺激下，“反犹暴力”升级，布洛赫也遭遇同事的威胁，为避祸不得不迁往荷兰阿姆斯特丹。1940年，德国在短短七天时间里全面占领荷兰，“反犹”的恐怖阴云再次笼罩头顶，他又开始了迁移，先到海牙，又往恩舍德，最后留在这座小城，为当地犹太理事会工作。
1943年春天，纳粹势力逼近这座小城。为了安全，理事会敦促成员们躲藏起来。布洛赫搬进了当地百姓的家，和另外两名犹太人一起藏身阁楼。他的藏身之处由组织Overduin安排，这个约50名成员组成的组织，至少帮助了千名犹太人躲避纳粹。
躲进阁楼，是当时许多犹太平民的保命之举。
广为流传的记录犹太人大屠杀的作品《安妮日记》也诞生于阁楼之中。13岁的犹太女孩安妮·弗兰克和家人为了躲避纳粹，藏进一处阁楼公寓，在这处“密室”里，她在生日礼物日记本上开始记录自己的所见所思——暗恋的男孩，与母亲的争吵，内心的孤独和对战争的恐惧……这段“阁楼生活”，从1942年6月12日写到了1944年8月1日。
布洛赫的书写晚于安妮一年。不同于安妮更私人化的记录，布洛赫的杂志内容更具公共色彩——他写诗作词，抨击纳粹宣传政策、揭露恐怖罪行、报道战争进程、讲述德国人的命运、预言轴心国必将失败；他从报纸和杂志上挑选、剪切图片，组合拼贴出封面，戴着纳粹袖标的黑猩猩、穿军服戴军盔的狮子、列队而立的士兵、时刻记录的照相机……他讥笑包括希特勒、戈培尔、戈林、墨索里尼等在内的每一位法西斯领导人与他们残暴的拥趸，将法西斯主义迫害下的人民生活付诸笔端。从1943年8月到1945年4月荷兰解放，布洛赫以每周一期的频率，坚持发行了95期杂志，创作了470首诗歌。庇护者为他提供材料，包括报纸、笔、胶水和其他用品。
来阁楼送餐时，每期小册子被藏入其他书本的夹页，放进送餐者的口袋，再流向这个地下同盟的其他角落。由一双手接另一双手，小册子在彼此信任又彼此支撑的人们手中传递，大约经过二三十双眼睛，最后又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回归到最初的起点——布洛赫手中。
“露出水面”
Perhaps at some point in the future
（也许未来某个时空）
the poems in your tongue I composed
（这些我以你的口吻所作的诗）
will be brought to your notice
（将会走进你的视线）
and if so, to delight will I then be disposed
（我是如此期盼）
躲藏了25个月之后，安妮最终被发现，她和家人被逮捕，送往不同的集中营。她最终因伤寒死在集中营里。当年一起躲在阁楼里的人，只有安妮的父亲幸存下来。
好在有《安妮日记》作为这段历史的见证。二战结束后，《安妮日记》在全世界发行量超过千万册，内容选段进入许多中小学课本。
与安妮相比，布洛赫幸运地活了下来。他后来将杂志封存进箱子，带着这些历史记忆一同前往纽约。
这些杂志从布洛赫手中传到女儿西蒙娜手里。西蒙娜15岁时，布洛赫去世，保管着这些杂志的西蒙娜不懂德语，看不懂全部内容，没有意识到这些资料的珍贵性和重要性。这些历史记忆一度被灰尘掩盖。
直到多年后，西蒙娜的女儿、布洛赫的外孙女露西读到这些杂志，对内容产生兴趣，她前往德国深造，整理出相关内容，最终交由出版社，这份独特的犹太人文学作品才得以与世人见面。《南方德意志报》评价其是“时代的见证、历史的瑰宝”。露西正在办网站，希望未来可以让更多人用荷兰语、德语和英语读到外祖父在阁楼里写下的诗句。
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安妮之家博物馆展出的《安妮日记》仿本
占领荷兰后，德国纳粹宣传部门成立了文化管理院，想通过控制出版物来控制民众思想——要出版作品，首先要成为管理院的成员。在纳粹统治的其他地方，同样实行严密的思想控制，蒙蔽民众的宣传遮天蔽日，犹太人遭受的迫害无法被公开记录，历史被强权肆意删减篡改。
1944年5月，一名流亡的荷兰政府官员通过广播鼓励荷兰人民写信、记日记，纪录纳粹统治下的真实历史。
除了安妮和布洛赫，还有更多“躲在阁楼”里的平民们在默默书写。
柯丽·邓·波姆写作了《密室》，讲述了她与家人在荷兰沦陷时期，开辟一间密室，帮助犹太人的经历；在二战期间的中国，金陵女大收容所的程瑞芳写下南京大屠杀日记，详细而真切地记录了侵略者的累累暴行，成为远东军事法庭上无言的证据。
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叙事者，他们观察、感受、体验、记录、写作，成为漫长历史的区块链中不容篡改的节点。
1945年4月，荷兰终获解放，布洛赫重获自由，他创作了最后一期杂志。
那一期的封面上，两个人接连从甲板舱口中爬出，一人姿态轻松，脚踩甲板，手扶舱门，另一人手向上指，头望天空。标题写着：他们终于“露出水面”了。
荐书：不能忘却的大屠杀历史
《密室》
作者：（荷）波姆
译者：周天和
这本书讲述了柯丽·邓·波姆一家人在二战期间的真实经历，借此还原了沦陷时期的荷兰城市风貌与市民生活。犹太人遭到公开迫害，被大规模抓捕甚至屠杀。柯丽凭借她的勇气智慧，与家人和其他地下工作者一起，收容、接济或转移犹太人。故事不仅关乎争议和帮助，更包含爱与饶恕。荷兰解放后，幸存的柯丽依然在用她的经历与感受，抚慰战争中受创的人们。
《像自由一样美丽：犹太人集中营遗存的儿童画作》
作者：林达/李晓林
这部作品收录了数十幅“二战”中犹太集中营被害儿童的幸存画作，讲述了普通的犹太家庭、犹太儿童以及犹太艺术家等受难者的故事，呈现了在苦难中人对美的创造和对尊严的坚守。在畸形生活中的孩子，仍保存着可贵的对美的理解与爱的能力。书的结尾说道：“希望你一直保存着这本书，哪怕你在一年年地长大，哪怕它在书架上放了很久，落满灰尘。只要你再次打开，你一定会庆幸，你并没有把它丢失。”
《狱中书简》
作者：（德）迪特里希·朋霍费尔
译者：高师宁
二战期间，一位神学家在德国参加反对纳粹主义的抵抗运动，并参与刺杀希特勒。不幸此事败露，他被捕入狱，在二战结束前被绞死。本书内容由他的好友整理出版，收录了他受困狱中时写的诗歌、杂感以及给亲友的书信。他情感真挚，言之切切，抨击纳粹统治政策，呼唤公民追求理性、责任与勇气。
参考资料
1.《又一部“安妮日记”被发现，作者曾藏身阁楼制作95期杂志抨击纳粹》，申璐，文化客厅
2.He Made a Magazine, 95 Issues, While Hiding From the Nazis in an Attic，Nina Siegal，The New York Times
3.A Man Hiding from the Nazis Made 95 Issues of a Highly Creative Zine （1943–1945），Open Culture
4.While Hiding From the Nazis in an Attic, a Jewish Man Created 95 Issues of a Satirical Magazine，Sonja Anderson，Smithsonian
5."My verses are like dynamite"Curt Bloch‘s Het Onderwater Cabaret – Exhibition Preview，Museumsportal
又一部“安妮日记”被发现，作者曾藏身阁楼制作杂志抨击纳粹
据美国《纽约时报》报道，近日，一部记录犹太人大屠杀历史的作品时隔多年被公开。德国平民犹太人柯特·布洛赫（Curt Bloch）曾于1943年8月至1945年4月期间藏身荷兰境内一座砖房的阁楼之上，并连续制作了95期杂志，名为《水下歌舞表演》（暂译，Het Onderwater Cabaret）。其内容质量之高引发关注，被认为是为数不多的此前未被发现的大屠杀题材文学作品。
电视剧《安妮日记》（2009）剧照。
该系列杂志经手祖孙三代。据布洛赫现年64岁的女儿西蒙娜·布洛赫（Simone Bloch）称，她从小是看着这些杂志长大的，但她并没有想到它们会有如此重要的价值。父亲柯特在她15岁时因肝病突发去世，此前西蒙娜与父亲的关系也并不好，且她不懂德语，于是这些由德语撰写的杂志并没有被整理公开。多年后西蒙娜的女儿露西对外祖父的杂志产生兴趣，并前往德国深造，开始系统研究外祖父的作品历史。
相关内容经出版社整理成册，已于今年在荷兰出版，名为《水下歌舞表演：柯特·布洛赫的讽刺抵抗》（暂译，The Underwater Cabaret: The Satirical Resistance of Curt Bloch），并将于2024年2月在柏林犹太博物馆举办系列展览，主题围绕“我的诗句就像炸药”展开。
这95期杂志主要包含原创艺术、诗歌和歌曲创作，均围绕纳粹当时的宣传策略展开。柯特用德语和荷兰语写作，在内文嘲笑纳粹宣传的荒诞、记录战时新闻、并发表对战时资源匮乏的个人评论。
在一首诗中，柯特讽刺地指出近日发生的事件如何重新定义动物世界中“野兽”的含义：
鬣狗和豺狼
羡慕嫉妒恨地看着
因为它们现在看起来像唱诗班男孩
与人性相比。
柏林博物馆馆长奥布里·波默兰斯（Aubrey Pomerance）表示：“不论在任何历史时期，能达到这种水平的、且此前几乎完全不为人知的作品的出现，都是非常重要的。由于大多数未被发现的作品可能都已经被销毁了，如果没被销毁，也早就引起公众关注了。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，这部作品的公开令人非常兴奋。”
《水下歌舞表演》最早一期杂志封面。
这份杂志为何取名“水下歌舞表演”？据该书的编辑介绍，这个名字取自荷兰语中的一个俗语，它的字面翻译是“潜入”，而更为常见的意思是“从公众视野中溜走”。那些躲藏起来的人被称为“潜入者”（onderduiker），即“进入水下”或“被淹没的人”。
另据编辑考证，尽管当年这份杂志每期只有一份，但据估计每份平均可能有多达20到30人读过。“柯特背后有一个庞大的维系城市运转的组织，其中包括快递员等，他们送食物，也可以与骑手团队中信任的人分享心路历程。而且这些杂志开本很小，可以轻松放在口袋或夹在别的书里。”该书的编辑说：“柯特把它们都找回来了，说明这些快递员们一定曾以某种方式归还了这些小书。”
除作品外，柯特的身世经历也陆续被还原。他出生于德国西部的工业城市多特蒙德。1933年，希特勒就任德国总理时，柯特那年22岁，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法律秘书。但显然在官方采取反犹措施之前，柯特家庭的反犹太运动已经升级。同年，他遭到一名同事威胁，随后逃往荷兰阿姆斯特丹，并在当地一家经销波斯地毯的公司找了份工作。
1940年，德国入侵荷兰后，纳粹迫使当地非荷兰犹太人离开，几经辗转，他幸运得到当地一位牧师的帮助。这位牧师秘密经营一个抵抗组织，为1000多名犹太人提供藏身之地，柯特就是其中一位。于是柯特躲进了一处隐蔽的阁楼避难。
避难期间，柯特与同住的人，以及帮助维持这群犹太人生活运转的外部人士分享手写的杂志。战争结束后，幸存的柯特带着95期杂志逃往了美国纽约，并彻底移居到那里，直至离世。他一生从未接受过任何文学或艺术训练，只接受过法律方向的教育。
“柯特制作杂志主要针对的是当时的纳粹宣传部长约瑟夫·戈培尔。”波默兰斯介绍说：“他嘲笑‘纳粹终将胜利’的观点，称他们是杀人犯和骗子。他始终确信，纳粹德国不会赢得战争。”
参考链接：
1.He made a magazine, 95 issues, while hiding from the Nazis in an attic
https://www.nytimes.com/2023/12/18/arts/design/dutch-resistance-ww2-magazine-holocaust.html
2.MAGAZINE MADE IN HIDING 1
https://buffalonews.com/magazine-made-in-hiding-1/image_5eac0f2e-bfbf-50a6-8f22-f5c3f86a8516.html
编译/申璐
编辑/荷花
校对/赵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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